四星聚尾下的盛唐权谋01 大唐到底是个什么德性?天宝九载(750年)的九月,大明宫的头顶阴云密布。与群臣紧张地议论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宦官们为昏暗的殿内点上灯,看这样子,这会议还结束不了,君臣众人都得加班了。他们议论的问题十分高深:大唐到底是个什么德性?这是一个牵连国本的大问题。“五德终始说”自秦汉以来风靡于世,被历朝历代所采纳,大唐自然也不免俗。人们相信,王朝的合法性来源于天,而天道之下,金木水火土五行所对应的五种德性相生相克,终始轮回。而不同的五行德运,也意味着王朝所承继政权的合法性,还决定着这一朝的旗帜、服装的颜色。黄帝属土,曾经见过大蚯蚓,所以德性为土,崇尚黄色。木克土,所以接替的大禹是木德,崇尚青色。金克木,所以接替夏的商汤是水德。崇尚白色。火克金,所以接替商的周是火德,崇尚红色。再而后,统一天下,水克火,所以秦朝崇尚黑色。但秦朝暴虐不仁。汉高祖刘邦直接革了秦命,问题便出现了——推翻秦朝的汉朝,应当继承秦朝的水德,而崇尚土德,还是认为秦朝是非法政权,从而直接继承土德的周朝,而为水德?抑或是认为土生金,秦朝和六国都是金德,而汉朝克了金德的秦朝,而应当是火德?所以从汉朝开始,五德终始就成为了一笔烂账,各种说法均有,谁也说服不了对方。汉朝四百年,前前后后改定了三次德性,初水德,后土德,再火德,还留下一个专有名词叫炎汉。唐朝初创之时,乃是接受隋帝的禅让。隋朝是火德,而火生土,唐朝自高祖时便定为土德。但是,以初唐的大才子王勃为代表,又有另一个理论,认为从汉末以来的魏晋、南北朝乃至于杨隋,都不是正统,而是暴乱昏暗的非法政权,我昭昭大唐,自然应当是继承了炎汉的法统。当然,从结论上说,这样的排序下唐朝仍然是土德,只是继承的本位不一样,所代表的政治意义自然非同一般。
02 四星聚尾的争议开元希古幕道,一直以圣王自诩,所以十分喜欢模仿着古代的圣人那样,亲自制礼作乐,改易制度。天宝三载,改“年”为“载”,就是他的一大创举。他登基已有四十年,国力鼎盛,居杨国忠的报告,府库中所藏的积蓄之丰富,乃是亘古未有。所以,他有底气重新讨论李唐的德性问题,开会商议唐朝应该继承什么法统。倡议将法统直接追溯至周朝、汉朝的,是李林甫一派,他们迎合自我作古的偏好,炮制出这样的提议。但反方的力量也很强大,毕竟这是牵涉国本、法统的事情,许多老成持重之臣并不支持。而且杨国忠这位朝中新贵,作为弘农杨氏的远支后人,向来以拥有杨隋皇室血统为傲,不断给脸上贴金,如今这个动议,将前朝杨隋的底裤给扒了,连隋朝是正统王朝都不承认,杨国忠自然不乐意。正反两方在朝中论辩,从早到晚,争得是难解难分。但最终,还是支持追溯周、汉的正方占了上风,更为支持。看到辩论基本有了个结果,便说,如今天色已晚,暂且下班回家,明天上朝再最终决定。群臣于是行礼之后,逐一退场。就在众臣趁夜散班之际,多日以来始终乌云重重的天空忽然云开雾散,一轮皓月照亮了整片夜空,将那奇异的天象展现在人们面前。龙首原头顶的漫天星空中,金星、木星、土星、火星四颗行星聚集在了尾宿的星野,照亮了东北方的天际,而五大行星中剩下的那颗水星,也紧紧地向着四星靠近。“四星聚尾!”识得星象的大臣们都惊异地在心中说道。但是私自观察星象是大罪,人们心照不宣地选择了沉默。四星聚尾,是几百年难遇的奇特天象,所谓“五星合,是为易行,有德受庆,改立大人,奄有四方,无德受殃若亡”,在星相学上,四星聚、五星聚,都是圣君兴起的征兆。齐桓公称霸时,五大行星聚集在箕宿;汉高祖灭秦时,五大行星聚集在东井;汉光武帝、晋元帝中兴之时,也都有四大行星聚首的星象。如今四星再度聚集于尾宿,是否便意味着新的
太平盛世即将来临?于是集贤院学士卫包上奏:“群臣集议的那天晚上,云开雾散,四星聚集于尾宿,可见天意昭然,要求朝廷改易正朔。”朝廷于是下令,正式宣布大唐继承周朝、汉朝的法统,还将旗帜的颜色从红色改为象征土德的黄色。只不过,大臣们都对四星聚尾的另一层含义选择了沉默——有德受庆,无德受殃,这个天象无论如何解释,对当今在位的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著名占星师王皎对此感叹道:天下将乱。但这话不是他该说的,听闻之后,极为忌讳,下密令将王皎暗杀。
03 盛世却没有到来改易德性之后。李隆基原本打算登上华山封禅,希望借此机会,让封禅华山成为比封禅泰山、嵩山规格更高的仪式。但是,华山脚下的华岳庙却忽然遭逢地震被毁,让的封禅计划再度被中止。封不了华山,那朝廷便只能退而求其次,改为筹备祭祀太清宫、太庙和天地的三大盛典。也就在这次盛典上,一直困顿地羁绊在长安的杜甫献上了他准备好的《朝献太清宫赋》、《朝享太庙赋》和《有事于南郊赋》,得到了的欣赏,下令让他进入集贤院待制,充任候补官员。不久之后,在宰相主持的考试中,杜甫成功通过,终于拥有了接受吏部的铨选,担任朝廷命官的资格。然而,原本被寄予厚望的那个太平盛世,却并没有到来。这年冬天,帝国的南疆又生出了新的事端。那是在云南的山区,苍山洱海之间,这里是世代被中央王朝管辖的羁縻州。有一个叫“南诏”的小部落,他们的南诏王阁罗凤因为不满于云南太守张虔陀的残暴不仁,忿而发兵反叛,攻陷云南城,杀死张虔陀,赢得一大票边地少数民族的支持,占据了三十二个羁縻州。他们的背后,有吐蕃的隐秘支持。由于大唐在安西的葱岭一带,以及青海的石堡城一带的步步紧逼,吐蕃被钳制得喘不过气来,只能在大唐的西南开辟新的战场,扶持了南诏,在大唐的后院点起了一把火。西南少数民族,数百年基本都没有兴起过大的动乱。唐廷没有想到,围堵吐蕃的关键环节,南疆会掉了链子。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急忙发兵征讨,结果两路大军在西洱河一战中全军覆没,只有鲜于仲通逃了回来。南诏王阁罗凤将唐军尸体筑成京观,向北称臣于吐蕃。蜀地历来是杨国忠的基本盘,剑南节度使也是杨国忠的死党,这一场战役,整个剑南军镇的野战军全部死在了洱海畔,杨国忠颜面无光,只能一边谎报称“剑南大捷”,唐军“节节胜利”,只是兵力不足才有此失败,另一边便征发东西二京以及河南、河北的丁壮,募集新兵,增援剑南。希望中原的精壮汉子能提高历来以孱弱著称的蜀军战斗力,压倒桀骜不驯的南诏人。但南诏惨败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都说,云南之地瘴疠流行,南下的唐军还没有交战,士卒便死了十之八九。河南河北的壮丁健儿们也不是傻子,听闻了这个消息,就算朝廷许诺军饷和赏赐,也没有人敢来应募了。杨国忠就派遣御史到各道去捉人,用枷连锁起来送往军营。一时间,河南河北愁云四起,爷娘妻子夹道送着这些披枷带锁的兵募们南下,人们都知道,他们将要踏上一条不归路,送行的路上,因而哭声震野。不仅南方起了火,北方也出了事。同罗部首领阿布思归降大唐之后,随哥舒翰征战吐蕃,战功赫赫,因此被加封为朔方节度副使(正使由宰相李林甫遥领,所以阿布思就是朔方军镇的实际主帅)。天宝十一载(753年)春,安禄山奉命征调二十万大军讨伐契丹,同时也要求阿布思率领同罗部数万骑兵一同征讨。阿布思知道自己素来被安禄山忌惮,不愿意接受征调,被逼得急了,索性率领部众叛离,北上回归了漠北。阿布思叛唐北归,给大唐北方的军事行动带来了严重影响。浩浩荡荡征调来的二十万讨伐契丹的大军,这时又多了一项防备阿布思趁机南侵的任务,安禄山东征契丹的计划就此不行破产。
04 朝堂的权力洗牌而在朝堂之上,血雨腥风的权力斗争再一次上演。杨国忠崛起之后,李林甫势力的衰落已经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实。杨贵妃正当宠,杨国忠的权势也日益膨胀,接连加封了御史大夫、京畿采访使、关内采访使等小小的职务,一时间大有赶超李林甫的势头。而李林甫这边,则风水运道不佳,接连受挫。先是因为阿布思叛逃案,作为朔方节度使难辞其咎;而后又发生了龙武军万骑营谋反案,御史大夫王鉷涉事被杀,为王鉷求情的李林甫也随之受到猜忌。那些素来与李林甫有旧怨的大臣,便很自然地围绕在了杨国忠的身边,比如次相陈希烈、边将哥舒翰,也都站出来证明李林甫与万骑营谋反事件、阿布思事件有关联,因此对李林甫日益疏远。对于朝政,日益衰老的李林甫渐渐力不从心起来。开元天
宝盛世持续了四十余年,种种积弊也变得越来越显著。李林甫并非庸人,他想要解决权贵坐大、亏空国力等种种问题,还模仿着当年宋璟的政策,下令禁除恶钱,整顿金融环境。可是这个问题,连当年的宋璟都没有完成,更何况是年迈的李林甫?财政是杨国忠的主管业务,李林甫整顿恶钱,杨国忠自然也不能闲下来。他不遗余力地在面前讲述着近期经济的乱象,最终让出来叫停。李林甫的改革,不多久便宣告失败。从中原征调的兵募终于集结在了剑南道,蜀地百姓们于是请求,让挂名为剑南节度使的杨国忠前去坐镇指挥。在李林甫提议之下,朝廷准许了百姓们的请求,让杨国忠前往剑南道赴任。这其实也是李林甫排除异己的一条惯常伎俩,多少年来,李林甫的竞争者们都被他用各种各样的理由调出京城,然后找个借口革职罢黜。这样的事情,杨国忠见得多了,他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在临行之前,到的面前一边流泪,一边诀别道:“此番出京,必为李林甫所害。”一边的杨贵妃也帮着渲染气氛,为杨国忠求情。于是对杨国忠说:“杨卿暂且前往蜀地指挥军事,朕算着日子等着卿回来,然后任命卿为宰相。”这句话,既是对杨国忠人身安全的保证,也是对未来朝廷人事的安排。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李林甫这棵政坛
常青树在朝
中绿了快二十年,如今终于到了换人的时候了。李林甫听说之后,自然明白了的意思。他原本已经身患疾病,听闻之后,更是心中忧懑,从此一病不起。有巫师断言说,只要李林甫看见,病情就可以好转。这也是李林甫面见天子,消除隔阂的最后机会了。天子听说之后,便想前来看望李林甫,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李林甫病重,命不久矣,谁还愿意为李林甫说话?侍臣们纷纷劝谏,说见病重之人不祥,还可能染上疫气。探望病重的大臣,自太宗以来就是一条惯例,毕竟君臣情分重于泰山,谁还顾忌这些迷信说法?不过,毕竟也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他爱惜自己的身体,所以说,那就不见了吧!让人把李林甫抬到了庭院里,远远地见上一面便是。于是,登上庭院前的降圣阁,远远地看了李林甫一眼,还挥起红巾向他招手。红巾辟邪,可以防止李林甫的疫气沾染的圣体。的圣体自然比李林甫更金贵,不是么?此时的李林甫已病重得不能起身,只能让家人代拜谢恩。杨国忠前脚刚到剑南,后脚便被派宦官召回朝中,到华清宫来见李林甫最后一面。面对这位年轻力壮的政敌,李林甫已无力再对付,他流着泪对杨国忠道:“林甫已经很快就要死了,杨公一定会继任宰相,我那身后事,就托付给杨公了。”一代权相,在临终之际,也只能靠着卖惨来打动自己的政敌,让他最后网开一面。可李林甫,毕竟还是那个李林甫。素来忌惮他的杨国忠谢不敢当,汗流满面。天宝十一载(752年)的十一月,李林甫病逝。他死之后,杨国忠迅速反击,清除李林甫在朝中的残余势力。杨国忠与安禄山合谋,控告李林甫与叛将阿布思约为父子,同谋造反。安禄山还派阿布思部落的降将入朝作证。李林甫靠着权谋与诈术压服朝臣,最终也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还没有下葬,朝中就已经无人愿意为李林甫辩解,连李林甫的女婿,也畏惧杨国忠的权势,站出来作证李林甫的罪行。李隆基大怒,下令削去李林甫官爵,抄没家产,将李家诸子全数革职,流放岭南、黔中。破鼓万人捶,人们破开李林甫的楠木大棺材,取出他口中所含的珍珠,脱掉身上入殓的金紫衣服,放进一个小棺材,像一个庶民一样草草安葬。而当初朝廷将正朔远溯至汉朝的动议,因为也是李林甫所推动的一项动议,因而被杨国忠重新提出来讨论。也许是恨屋及乌,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下令严厉调查。当初力主修改德运的卫包等人都因为“帮助奸邪”而获罪,贬谪到了岭南。朝廷再度改易正朔,重新将大唐的土德接续到隋朝。一切都干干净净地抹去,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