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成玉：关于国际油价的三个结论

观察｜傅成玉：关于国际油价的三个结论

油价断崖式下跌，相比年初深跌六成，在20～30美元/桶低位震荡。现在的油价还将走到哪，似乎无从知晓。
4月2日晚间，长江商学院大型企业治理与创新管理实践教授、前中国石化 董事长、前中国海油总经理傅成玉在长江商学院举办的长江大讲堂“在线特辑”中分享了他对石油走势的观察和分析，他重点从石油价格战背后的深层原因以及油价对全球石油工业和全球经济的影响两方面谈起。
今年3月5日，第8届欧佩克和欧非欧佩克部长级会议就联合深化减产未达成一致，标志着持续了三年多的欧佩克+联合减产合作画上句号。受此影响，3月6号，国际油价应声大跌，布伦特原油每桶跌下4.72美元，跌幅达9.4%，创2017年6月以来的最低。WTI每桶跌4.62美元，跌幅达10.1%，也创下2016年8月以来的新低。
随后主要产油国降低产品价格，就增产一事隔空喊话，加之新冠疫情逐渐开始在世界各地蔓延爆发，导致美股4次熔断，多股力量的叠加，反过来又推动了国际石油价格一泻千里。3月30日，布伦特油价跌至了每桶22.76美元，与年初相比跌幅达64%,WTI跌至20.09美元/桶，盘中一度达到19.48美元/桶，为历年来首次突破20美元。
傅成玉认为从价格战拉开序幕至今，背后主要有四股力量推动，即国际石油工业自身的发展与国际石油市场供需关系的变化、大国博弈与地缘 政治、沙特与俄罗斯各有考量与逻辑以及新冠疫情的影响。
北京时间4月3日凌晨，特朗普表示预计沙特、俄罗斯双方将在未来几天内达成结束当前价格战的协议，“预计和希望”沙特、俄罗斯将减产“1000万桶”。但俄罗斯随后称“与沙特的对话尚未开始，也“没有计划’”。欧佩克代表也表示，俄罗斯和沙特尚未就任何减产规模达成协议。布伦特原油期货涨幅一度达45%，但随后涨幅收窄至20%，WTI原油也在涨超30%后冲高回落。截至发稿，WTI报24.26美元/桶，布伦特原油报29.00美元/桶，仍在30美元以下徘徊。
产能过剩，需求不足是低油价的基础性原因
在推动油价深跌背后的四股力量中，傅成玉认为国际石油工业自身的发展与国际石油市场供需关系的变化是最为重要，是具有非常基础性的、长远性的且能持续发挥作用的驱动力量。“根本上来说，就是石油产量供大于求，导致全球石油市场供需的严重失衡，主要是体现在美国页岩油技术突破以后，使美国页岩油产量实现了突飞猛进的增长。”
开采技术的突破使全世界的石油储量增加了4189亿桶，其中的20%（约为1940亿桶）来自美国，可以开采45年。美国从2008年突破到2011年页岩油产量开始大幅上升，到2019年其石油产量每天可达1223万桶，其中的70%（860万桶/天）来自页岩油，这也使美国一跃成为超越沙特和俄罗斯的世界石油生产第一大国，实现了能源 独立。
页岩油气开发改变了全球石油工业的传统游戏规则，使石油生产中心向大西洋 转移，改变了石油地缘政治的版图，也彻底地改变了全球石油供需平衡，使供大于求成为常态。由于美国页岩油的持续增长，全球的供应能力远远大于需求能力。
从2008~2018年，全世界石油增长的量48%来自于页岩油，欧佩克占35%，俄罗斯占10%。以2018年为例，全球新增石油产量为2217万桶/天，其中1650万桶来自美国页岩油，占74%。可以看出，欧佩克+之间的减产协议不仅效果有限，而且给美国页岩油做了嫁衣裳。
傅成玉表示由此得出三个结论：一是全球石油供应能力过剩；二是供应能力过剩主要来自于美国页岩油的产量；三是以沙特、俄罗斯为首的欧佩克+联手减产以维持国际油价不可持续 。
导致全球石油供应过剩的另一个原因体现在需求侧。自2008年金融 危机以来，全球经济恢复乏力，导致对石油需求增长明显放缓。自2008年以来，全球石油需求的增长率保持在2%以下，而供给能力却超出了。
再看大国博弈与地缘政治，石油不仅是商品，更是战略商品，涉及世界各国能源安全。傅成玉表示因此美国历来把军事、美元和石油作为重要工具和武器来影响和控制世界，而在利用石油武器方面，特朗普做的不比任何历届美国总统逊色。
“他有非常明确的战略目标，这就是让美国再次伟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他也有清晰的战略，但是这个战略是我们很多人看不懂的，他更有非常明确的战术，这个战术就是不让你看懂，所以我们可以从他如何利用石油工具来实现他的政治经济目标，从而可以看出他的战略目标如何。”傅成玉表示。
首先特朗普上台后宣布退出巴黎气候协议，通过不受巴黎协议碳减排限制，来继续保持美国第一大石油生产国的地位，从而促进美国经济的发展，使美国经济总体成本保持较低水平。具体体现在原油和天然气的成本低，尤其是页岩气，作为油的副产品，成本可忽略不计，进而导致电价低，连带其他的溢出效益，其他行业总成本降低，促进经济发展。
其二美国以世界第一大石油生产国地位，可以与欧佩克一起形成世界联盟，制约俄罗斯。傅成玉举例称，通过挑起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天然气争端，让乌克兰不依赖俄罗斯的天然气，借机打击俄罗斯。另外退出伊朗协议，限制伊朗石油出口，以求更多地占领世界石油市场。此外通过制裁北西2号（Nord Stream 2），让俄罗斯的天然气不能占领欧洲市场。
沙特、俄罗斯各怀心思
有关沙特和俄罗斯各自的考量和背后的逻辑，傅成玉首先从沙特的经济和政治两方面展开。
沙特王储穆罕默德·本·萨勒曼(Mohammed bin Salman)于2016年推出沙特“2030愿景”(Vision 2030)，旨在摆脱对石油的依赖，实现经济多元化，吸引外国投资。这项雄心勃勃的经济转型计划，拟让沙特实现全面工业化，需把对石油的依赖转移到全面发展新能源 、制造业、矿山、新经济 等方面，同时开展了国家大规模的经济建设规划。
“经济转型意味着需要大量的资金投入，因此沙特阿美开启了历时四年的曲折上市之路，由于赶上低油价，再加上美国页岩油的大规模生产，它的上市之路非常艰难。最终还是在本土上市，未来计划再用一两年在国际市场上市。”傅成玉指出。
另一方面，沙特也是在连续多年财政赤字的压力下保持大规模投资的。
2014年之后油价下挫，石油出口收入锐减，加上国家建设规模加大，以及在也门的战事，使沙特连续7年出现财政赤字，最高时在2015年曾经达到1034亿美元，2020年预算赤字是498.7亿美元。
在2014年之前，沙特国家投入对石油预算的价格是80美元/桶。2014年之后调至60美元/桶，相当于是财政支出平衡油价，维持油价始终是沙特的重要目标之一。
傅成玉表示在这次价格战之前，还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也就是在原定的3月5日召开欧佩克讨论新的减产协议，会议之前沙特最早的建议是每天再减少60万桶，接着又建议每天减少100万桶。开会之前又提出来每天减少150万桶，说明沙特是有意为之的。石油行业的大玩家对全球石油的动态是非常清楚的。
同时沙特也知道俄罗斯是怎么想的。这样做就是想令俄罗斯不快，来反对新的减产议案，进而开始大规模的价格战，直接目的是打击美国页岩油，利用令美国页岩油的大幅减产影响油价。
傅成玉认为，沙特打价格战并非“一日之功”，最终目的是要真正重新调整石油结构，同时使美国对其的认可有更为全面的保障。
作为传统的能源大国，傅成玉分析指出俄罗斯，在3月5号召开欧派的第8届会议之前是有充分准备的。虽然沙特、俄罗斯事前并没有协商，但双方非常清楚自己的目的和对方的打算，因此在经济目的上他们是一致的，即要使美国页岩油置于不能再生产或者愿意联合减产的这个计划之中。因为仅靠欧佩克+的减产是不能够维持油价的。
但是呢美国的页岩油不是美国政府能控制的，所以呢他们做了充分的准备，只有通过市场的行为，通过价格战，而且是一个比较长期的价格战，才能真正把美国页岩油啊这个催款或者是让他大幅减产，打价格战之前，俄罗斯也有过认真的测算和准备，也就是说对他自己的承受能力和外界的承受能力进行过仔细测算。
傅成玉给出三点分析，其一是金融危机以来，欧美制裁加上2014～2016年低油价冲击，俄罗斯国内的经济结构对石油的依赖都有所调整和降低；其二是，俄罗斯利用卢布贬值使外汇储备大量增加。截至2019年，其外汇储备达5543亿美元；其三俄罗斯的石油成本基本与沙特持平。
“俄罗斯的石油成本，如果说全成本算的话，基本不比沙特低。大家谈的多是生产成本，没说勘探开发成本，财务成本整个加在一起的话，它基本上相当于和沙特是一样的。贵出的部分是给其政府上缴的每桶将近8美元的税金。”傅成玉表示：“两家都是具有国家性质的，它的储量在，如果油价低，不存在承受不了的问题，所需要的国家建设资金，只是卖多少油的问题，随时可以增产。”
可以看到石油价格战开打后，俄财政部长公开表示，如果是石油价格在20~30美元/桶的范围内，俄罗斯今后6年的预算不需要调整。“这就是给世界一个信号，就是说他准备打长期的（价格战）。”
总体来看，傅成玉的结论是，俄罗斯发动石油价格战至少有三个基本目标：一是要求美国页岩油企业加入OPEC和俄罗斯的减产联盟；二是要求特朗普在委内瑞拉问题上作出让步；三是要求美国取消或者改变对北溪2号项目的制裁。
“通过分析可以看出，如果俄罗斯没有做好长期打价格战的准备就实现不了这些目标，所以价格战不是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是沙特和俄罗斯在打，而是都在针对美国想要取得再页岩油方面的合作，可以说双方在政治层面各有所图，经济领域的目标是一致的，只有一个问题没有设想到：新冠肺炎疫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境地。”傅成玉表示，今天即使沙特、俄罗斯同意签署新的减产协议，（油价）也实现不了。
原因在于疫情从根本上破坏了供需关系。傅成玉综合全世界有名的咨询公司、投行、顾问公司的预测，今年4月、5月，全球石油需求每天将减少1500～2000万桶。可以看到国际航空公司几乎全停了，很多国家也封闭了，当需求不在了，减产是没用的。“根据我看到的大部分预测，大概全年平均需求每天要减少300~400万桶，需求不增加，原来的产量又过剩，这要减产多少才能够使油价上来呢？所以对油价的回升不要在时间上不要抱太多的希望。”
“第一，产能过剩，需求不足是低油价的基础性原因。第二，大国博弈地缘政治对国际石油工业具有更深层、更长远的影响。第三，新一轮经济危机将使油价持续低迷。”傅成玉总结道。
何时抄底？
油价仍然是关注的核心点。
有关何时是抄底的机会，傅成玉并未直接作答，而是给出了方向性的判断：以WTI价格为例，20美元/桶已经属于较低的水平，即便有可能跌破这个价格，但由于时间不会太长，多数人不一定能把握住，傅成玉判断20美元/桶～23美元/桶是一个长期可以维持的价格，这个判断取决于疫情的发展情况，如果持续往前走，“价格基本就在这一范围震荡，如果你的投资能挺到8个月以后，那么20美元/桶、23美元/桶绝对是好价格。再看疫情得到基本控制的情况，各国生产开始恢复，需求回升，价格有可能在25美元/桶～30美元/桶，半年之后生产全面恢复，还有可能达到30美元/桶~40美元/桶。”
除去疫情，还需考虑美国页岩油这一变量，如果其产量仍然继续增加，价格应该还会处于低位。如果大批页岩油企业倒了，产量大幅减少，价格就可以往前走了。
美国页岩油企业也开始显现出难以为继的苗头。当地时间4月1日，美国大型页岩油气巨头Whiting Petroleum在官网发布公告称，已根据美国《破产法》第十一章申请破产保护。Whiting Petroleum由此成为本轮油价暴跌大潮中，首家申请破产保护的大型页岩油气公司。
傅成玉认为再往长远看，也要将美元走势考虑在内，如果美元一年后是走跌势的话，油价也会往上走。“综合这些因素，如果不考虑价格战的影响，石油工业可持续发展的情况下油价应该在50美元/桶～60美元/桶的水平，但再往高走也不可持续，原因在于高油价下可再生能源的增速会非常快，现在的情况是油价会抑制新能源的发展。”
对于中国这样的石油消费大国而言，油价低是一个正面的积极因素，有助于降低总体经济成本，但如何抓住低油价机会，是一个难题。
“油价低，多买，这个简单的道理谁都懂，全世界都在做同一件事情。比如特朗普想要帮助没有页岩油企业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增加国家的战略储备。可以说全世界的储油能力都会很快被消耗掉，这里包括管道和仓储，战略储备和商业储备，如果整体情况继续持续的话，大概用不了一个月就全满了。”傅成玉表示：“中国也处在同样的状态，在这轮低油价之前，大概我们60%的储量是饱和的，我们比较特殊的一个情况是春节加疫情，前期所有的生产都停了，库存很高。”
在这种情况下，傅成玉建议可以通过租油轮、消耗前期库存、大量地买期货以及考虑美元、美债等方面着手，抓住低油价的机会。但他同时提出，这需要从国家层面来操作，但就个体企业而言，现金流的压力很大，从2014年～2016年的低油价阶段来看，很多贸易公司租油轮的时候难以把握低油价持续的时间，原本预计8个月的低油价状态持续了两年，“现金流基本就给压死了，所以在这方面企业很谨慎。”
有关低油价对国内外不同所有制企业的影响和建议。
傅成玉表示，国企的平均成本每桶大约在50～55美元，甚至可以到60美元，从成本角度考虑，国际油价低，你的生产是不合适的。但不生产光去买，在实际操作层面的困难极大。以油田为例，如果在半年或者一年时间不生产，设备就完了，因此生产不能停，可能会在量上有所减少。以此为前提，企业应该大量地购买30/美元、 40块/美元油价的期货，来稀释国内的成本。既要保持人员的就业生产能运行，又要把成本拉下来，需要用好这个机会。
再看民营企业，涉及上游的企业较少，主要集中在油田服务领域。油价降低，石油公司的投资相应降低，油服领域一方面工作量会减少，另一方面成本价格会被压得非常低，低油价冲击下，油服领域是最难过的。傅成玉建议，服务公司必须靠技术创新提高效率。
对于民企涉足较多的下游炼化产业，尽管低油价是一个比较好的机会，但相应的，由于需求不振，再加上中国的下游产能过剩，傅成玉认为拼价格将是未来的必然的趋势。最终还是得靠成本竞争优势，必须要在成本上下功夫。
（来源：经济观察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