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镇的修车摊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扳手，可以随时修车。做工的白领，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十块钱，洗一洗他们的合资车——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次要涨到30，——靠柜外站着，边玩手机边看洗车；倘肯多花五十，便可以擦擦内饰，或者抖抖坐垫，弄弄干净了。如果出到三百块，那就能做一次全套座椅清洗，但这些顾客，多是背着房贷的码农，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不还贷款的NGA精英，才踱进店面隔壁的便利店里，买汽水点心，慢慢地看洗车。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口的老哥修车店里当伙计，店长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有钱的精英，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码农顾客，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进口蜡从瓶子里倒出，看过瓶子是封口包装的没有，又亲看进口蜡到了车上，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掉包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店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推荐人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收银的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店长是一副凶脸孔，码农顾客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贾跌停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贾跌停是站着看洗车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猥琐，开一辆Lesee；黄土脸色，说话时手里喜欢拿着手机旋转但又不玩。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油又乱，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的励志鸡汤、
互联网 成功学，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贾，别人便从股票下跌时绿色牌子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贾跌停。贾跌停一到店，所有等着洗车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贾跌停，你的股票又跌停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洗一遍车，再弄一下座垫。”便排出七十块钱。码农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赔了风投的钱了！”贾跌停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赔了乐视影视股东郭敬明的钱，被跳起来打。”贾跌停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下跌不能算赔……纸面浮亏！……投资客的事，能算赔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跨界融合”，什么“汽车云生态”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贾跌停原来也做过手机，但内置广告太恶心，充电口和信号又老故障；于是越做越穷，弄到将要质押股票了。幸而做得一手好视频网站，便恶意举报了快播，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乱放广告。看不了几个视频，便要放广告或者不另外付钱不能看。如是几次，开乐视会员的人都没有了。贾跌停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PPT造车圈钱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抵押了股权，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贾跌停的名字。
贾跌停喝过半罐便利店啤酒，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贾跃亭，你当真会造车？”贾跃亭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台量产版才也造不出呢？”贾跌停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互联网+之类，完全不懂了。在这时候，码农们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贾跌停，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贾跌停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修车店店员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修过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修过车，……我便考你一考。特斯拉的电池，怎样做的？”我想，传销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贾跌停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电池排列应该记着。将来做店长的时候，修电动车要用。”我暗想我和店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店长也从不拆开盖子修电机；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每74节并联成一组，整块电池板由6组电池串联而成么？”贾跌停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
新能源 车有六种电池种类，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贾跌停刚用指甲蘸了啤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来修电动助力车的大妈们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贾跌停。他便给她们发乐视会员看苦情剧，一人一年。大妈分完会员，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乐视手机。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罩住皮包，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乐视手机，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大妈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贾跌停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店长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贾跌停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两百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娃哈哈的码农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烧钱。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亏到张艺谋头上去了。他老人家的股权，赔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保证书，后来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店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洗一遍车。”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贾跌停便开着一辆像是宝马I7的四不像车子，在下边停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登山冲锋衣，蹬着一条断腿，死压着刹车，就好像一松开车子就会飞出去；见了我，又说道，“洗一遍车。”店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贾跌停么？你还欠两百块钱呢！”贾跌停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车要发亮，明天要开发布会的。”店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贾跌停，你又坑风投的钱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赔，怎么会打断腿？”孔乙己低声说道，“试车太快撞了，试车，试……”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店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店长都笑了。我拿了喷枪，递出去，洗车工开始滋水。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三十块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汗，原来他便用这手战战兢兢开着这FF91来的。不一会，他洗完了车，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自动倒车慢慢出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贾跌停。到了年，掌柜取下粉板说，“贾跌停还欠二百块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贾跌停的股票还停牌着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贾跌停的确传销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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